申論題內容
4. 下文節錄自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試以全文主旨、意象象徵以及命題用意等進行賞析。
我所住的那個小鎮在離任何學區都遙遠的地方,國中以後,母親讓我去上位在市區的教會學校。我記得上課的第一天自我介紹,當我說出自己畢業的小學時,台下的一個同學非常認真地說:「你一定是第一名畢業的吧。」她用很誠懇的語氣對我說:「要不然怎麼可能進我們學校。」
我知道她沒有別的惡意,但這段話裡我只聽到兩個部分:她用「你」來稱呼我,用「我們」來稱呼自己。「我們」當然 包括未來的「我」,可是卻無法化解當下的我站在台上的那種困窘。我下意識地抓緊了制服裙子的皺褶,不知道該將自己的 手腳擺放在哪裡。後來一整天除了被點名和上廁所的時間以外,我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動也不肯動。
對那個學校的人來說,我所來自的地方對他們而言無異是甲仙或都蘭之類的地名。我沒有邀請過任何人來我家,也沒有 同學提出過放學後一起去補習班做功課的邀約,整個中學六年,我都過著獨自搭乘公車上下學的生活。從我家到學校的通勤 時間大約要花上一小時,公車會從繁燈夜景的城市一路蜿蜒爬上大坪頂,繞過山區而下。我總是無聊地對著窗外刷過的景色發呆,常常一不小心就使人陷入了瞌睡之中。冬天的天色暗得極快,醒來時,四周已是荒瘠暗黑的山野。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的我非常喜歡那樣甦醒的時刻。天花板上老舊的日光燈管白晃晃地,周身稀少的人們看起來都那麼 孤獨。我想不出這班夜車能抵達一個更黑更暗的地方了。窗外大片大片瀑布般的黑色裡連一盞路燈也沒有,只有窗玻璃上倒 映出的暗褐色的自己,車子一撞上了窟窿就五官迸散,支離震顫。
若年少時代的某些路徑實則含有某種隱喻,那麼這條隧道般的返家旅程也許便成為了我日後某種抽象道途的原型。長大以後我發現我不能習慣跟人一起回家,即使是順路也不行。我喜歡自己從一個喧鬧的聚會中離開,這簡直是一種儀式或姿態, 需要一條巷子或一段四站左右的捷運來抵達。抵達自我;自我像是一座空空的井口,井裡什麼也沒有。在那孤獨的距離與風 景之中,沿途的灰塵與細瑣皆被滌洗瀝淨,將我清潔地接迎回到自己的房間之中。
那種黑色一直讓我感到非常地安心。我後來就成為一個在那種黑色裡生活的人。我忽然就三十歲了。在三十歲的深夜房 間裡,我經常想起十幾歲時的自己,想起那時的冬天清晨是如此地黑暗,我甚至再也不曾遭遇過那樣絕對性的黑。那種黑色只存在於人生的某個時期,像底盤一樣地嵌合著只有那時才能擁有的所有缺口。
生活裡的我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穿起制服搭乘一班清晨的早車去一個遙遠的城市,在耶和華佇立的校園裡讀書。讀很 多書。並且從未談過戀愛。每天中午,我總是獨自一個人到圖書館去,不是為了讀書,只是不能習慣中午吃飯的教室氣氛。 我厭倦女生班級的午餐時間總是充斥著誰喜歡誰與討厭哪個老師的話題,我討厭那些必須在進食行徑中反向掏出隱私以示交易的活動。這些都使我感到受傷。我在一排一排光影斑駁的書架間遊蕩,午間的百葉窗被陽光吃得一痕一痕,斜斜地曬進幽 暗的書庫。在那介於光與暗的交界縫隙裡,我發現自己的影子變得非常非常地淡。我忽然理解到,這個中午,這老舊的圖書 館再也不會踏進第二個人了,我覺得自己變成了這個學校裡的鬼魂,在魍魎之間晃蕩。
冷氣運轉的聲音轟隆轟隆響著,我只記得窗外的白日好亮好晃好空曠,我轉頭注視著那曝光般的白色,驀地感到心慌了 起來。好像有人就在那白光的盡頭端起相機對我拍攝,喀擦喀擦,使我反白,把我照乾,將我照片一樣地懸吊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會到什麼地方去,會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會遇見什麼樣的人。我忽然覺得非常非常地想哭, 胸口和鼻腔都被什麼緊緊地揪住。
我已經忘記那個中午,究竟有沒有掉下眼淚了。而流淚與否,或許也已根本不那麼重要了。我知道此後將臨的許多日子, 我必會一次次地落下淚來。我必會。如同所有必將來臨的天明。九○年代白馬般地自窗外走過,彷彿一個天亮。
天亮以後我就三十歲了。如此而已。